医生们手术前向他鞠躬。
他叫陆继春,是杭州一名51岁的外卖骑手,来自湖南,他无父、无母、无妻、无子,只和3个外甥在杭州送外卖。上月底,他送餐途中发生意外,导致脑死亡。
最后时刻,亲戚们做了一个艰难决定,捐出他所有“能救人的器官”——心、肝、双肾。他的生命,开始在四位素昧平生者身上延续。
浙医二院。手术室一下子安静下来,只剩下生命体征监护仪滴滴的响声。无影灯照亮51岁的陆继春的脸,黝黑、粗糙,和身上有明显色差,是日光与风霜的痕迹。他静静躺着,像是紧赶慢赶跑完一天外卖,需要一个长长的休憩。
这是关于他生命最后的故事,我们一一记录下来。
最后的告别
医护人员站成两列,低头、默哀。
“死亡时间,(8月7日)8点56分。”浙医二院脑重症医学科主任胡颖红宣布。
鲜活温润的希望,将代替陆继春,和时间赛跑。眼角膜被移入眼库,接下来,在紧锣密鼓的几小时内,他的器官流向隔壁几间手术室的4个患者——
一位61岁的尿毒症患者,发现肌酐升高6年,血透2年;
一位肾功能不全患者,从去年11月开始透析,他只有32岁;
一位52岁的阿姨,乙肝肝硬化十余年,腹水、双下肢水肿令她痛苦不堪;
一位61岁的阿姨,家属原本打算放弃心脏移植,但6日晚上9点,最终决定赌一把,“不然,我的母亲就只有几个月好活了。”她女儿流着泪说。
被推进手术室前,7日清晨,不到8点,20多位亲属来和陆继春告别。留给见面的时间不过几分钟。有人靠在陆继春的病床前泣不成声;有人轻唤老陆名字,像是叮嘱,又像是倾诉。几个小辈聚在病房外,安慰几位老人。
7日下午,陆继春的遗体在杭州殡仪馆火化。昨天零点,灵车载着他的骨灰,奔往千里之外的故里——湖南平茶镇。
生命的礼物
7月23日傍晚,晚高峰,骑电动车往西行驶、赶着送鲜花和蛋包饭的陆继春,在文一西路古墩路交叉口向东机动车道突然独自摔倒,造成重症颅脑损伤。
除了3个和陆继春一样在杭州送外卖的外甥、外甥女,20多位亲属从湖南老家等地赶来。陆家人咨询多家医院的脑外科专家,最终结果令人失望。他们每天去看看陆继春,和他说话,摸摸他,“为什么你会遇到这种事?”眼泪落在他手臂。
从医生口中,家属们被劝说器官捐献。这个曾听说的名词,像陆继春的死亡噩耗一样突然扑来。
通常来说,脑死亡患者,相较心死亡者,器官质量更高。浙江省红十字会器官捐献协调员、浙医二院器官组织获取办公室的凌晖说,这是一份生命的礼物。下意识地,几个姐妹心里咯噔一下,他们不想陆继春的最后一程受更多的苦。
2018年,中国的百万人口器官捐献率达到6.8%,这个数据已经是2010年的226倍,但受制于技术壁垒、传统观念、人才缺口……依然供不应求。通俗意义上,人们认为捐献意味着崇高;但某种程度上,崇高也是一种“邻避效应”:人们会在嘴上赞美敬仰,但在心里打个破折号——最好由他人完成这项崇高。在凌晖过去的经验里,遭遇失败和冷眼是常态。
亲人的决定
陆继春的人生,被放在天平上重新打量。51岁,经历过丧父逝母,他甚至没能拥有一段婚姻,孑然一身。因为短暂的年岁和漫长的孤独,此刻更让人觉得不甘与不值。
一个普通人要以怎样的方式,证明自己在世上活过。极少人会为平凡著书立说,歌功颂德。普通人最后留下的,可能是一块墓碑、一个孩子,一些照片。显而易见,他们的名字终将被抹平,对抗遗忘,是很难很难的。
器官和组织捐献,眼下看起来就是最好的延续,“就好像他的眼睛还在眨、他的心脏还在跳,”四姐陆素珍说。哪怕不知道是谁,生活在哪一个角落。
1个受体背后,就是1个家庭。家人们想,某种程度上,那些家庭也好像是陆继春的“家庭”一样。那些重获健康的身体,将代替他继续人间烟火,以及,给予他未曾有过的温暖。
陆素珍说出这个决定,反而是几个小辈心里放不下。不出所料,和他关系最亲的外甥女陈小笛哭得最凶。还有人扯着嗓子说,“舅舅都死了,你们就不能让他自私一把?!”
“如果他还清醒,知道自己的器官能救人,他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。”陆素珍说。出于同样的感情、反而想法南辕北辙的一家人,对器官捐献取得来之不易的共识。
陈小笛最后硬着心肠撂下一句,你们决定吧,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对。
凌晖交待流程,她躲进旁边屋子不出来。隐约听到里面,陆素珍颤抖着声音问,“你们取完器官,能不能缝得好一点?”凌晖赶紧说,“没问题,我们会把他干干净净地还给你们。”
胡颖红说,一个患者脑死亡后,心脏、双肾、肝、眼角膜等器官及组织如维护良好,在患者及家属完全自愿前提下,就可以行器官捐献移植。生命轮回切换,当医护人员在陆继春遗体前鞠躬默哀,隔壁,“手术中”红灯亮起,受体进入麻醉状态,一切都准备就绪。
就像陆继春为了一单外卖准时送达竭力奔跑,医生们也是和时间赛跑的人。生命的高度和生活的烈度,其实并无明显分水岭。
就像一条河流拥抱另一条河流,一个生命消逝了,但很快流向另外4个生命。他们将代替陆继春,好好活着。
没有送达的最后一单外卖
又一个平凡的、马不停蹄的工作日晚高峰。7月23日,节气大暑,傍晚,路面宣泄着高温最后的威力,晚霞和路灯渐次放出光彩。外卖订单显示,17:33,陆继春点击已经取餐,从骆家庄出发。他一手抱着一束78元的鲜花,玫瑰鲜红,百合雪白;另一份40.8元的蛋包饭,金灿灿,热腾腾。
4分钟后,骑电动车往西行驶的陆继春,在文一西路古墩路交叉口向东机动车道突然独自摔倒,造成重症颅脑损伤。
他没能送达最后一单外卖。
这原本对他来说,是匆忙而普通的一天。
7月23日,城西城中村一间出租房,约摸凌晨两点,朦朦胧胧中,睡下铺的孙晨听到,舅舅回来了。接下来,咕咕嘟嘟,水烧开了;窸窸窣窣,包装袋和料包的锡箔纸被撕开;空气里升腾起香精和呈味核苷酸二钠制造出的诱人气味,陆继春吭吭哧哧吸溜着泡面。
“今天单子怎么样?”孙晨问。舅舅报了个将近40的数字。这不出奇。一天38单—40单,是陆继春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值。
不同的骑手拥有不同的级别,从青铜到王者,游戏里的等级,决定骑手们的现实收入。等级每周更新,提升的唯一办法,就是不断接单,每一单加1分,而王者骑士需要在一周内跑完近400份订单。和仅有的加分项形成鲜明反差的,是形形色色的减分规则:配送超时减3分,获得差评减5分,取消配送减10分……
陆继春通常早上10点出门,直忙到凌晨一两点。他也曾送过早饭,但身体很快吃不消。晚高峰前间歇,他会抽空回家,炒一道菜,通常是辣椒炒肉,挖一大勺辣酱,再匀出一些当凌晨的“晚饭”,顺道给车子换上一块新电池。
外卖行业似乎拥抱所有人。它不问学历,无关性别,只需要一辆电瓶车、一张健康证明。这似乎也是一张进入城市的通行证。它还意味着,比工业流水线更多的自由和收入。
陆继春的外甥女陈小笛,起初来杭州进修缝纫,午高峰,也跑起外卖挣外快;年初,在福建跑外卖的孙晨来杭州,和舅舅合租,加上在杭州的外甥陈洋,4个人的“外卖家族”就此形成。
据平台数据,在杭州,85%的骑手来自农村;7%的骑手为女性,她们中很多人都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。
而这个群体的平均年龄,是29岁。
(应采访对象要求,文中除陆继春和医护人员外,家属均为化名;部分隐私信息做模糊处理)
关键词: 外卖骑手死亡